我穿著村莊里沒人敢嘗試的喬其紗連衣裙躲在房屋陰影里看書的時候,我的父母正在似火驕陽的炙烤里揮汗如雨地和老天搶口糧。
劉煥大爺看不慣我的閑散,每次看見父親不是提醒就是激將、譏笑,主題就是那么大的姑娘了,還不去干活,以后什么都不會,怎么辦。劉煥大爺是我們村面粉加工坊的負責人,一年四季穿著沾滿面粉的舊衣服,渾身上下散發著面粉的味道。他有殘疾,干不了太重的農活,四個女兒從會走路起就分工不同地負擔著各種家務。
于是,父親決定讓我去割麥子。
祖父特地找鐵匠大爺為我磨了一把小巧輕便的鐮刀,但是在交給我的時候笑里明顯充滿不信任。他叮囑我說:“明天割麥子穿上長袖衣服,麥芒粘上肉皮又癢又疼……”
我站在田埂上,一望無際的麥田在陽光的灼烤中燃燒著酷熱,沒有一絲風,汗水在伸出鐮刀的瞬間順著我的脖子如雨而下,薄薄的長袖襯衣和長褲頓時就像裹在身上的塑料布,舉步維艱,哪兒還有割麥子的力氣。
母親教了我簡單的割麥要領,就風一樣揮著鐮刀從我身邊旋走。父親囑咐我割多少不要緊,萬不可傷了手腳。我望著他們迅速遠去的背影,低下頭,學著他們的樣子將鐮刀伸向密實的麥子。
在這之前,我從沒在這樣的時段將自己曝露在陽光下,也從來不知道額頭上的汗珠會那樣源源不斷地滾滾而下。我學著母親的樣子將鐮刀揮出去,割倒的一把麥子卻“呼”地一聲從手里散落了。我趕忙連草帶葉將其抓起來扔到腳邊母親擰好的捆繩上,再揮出下一刀。
母親割到麥田另一頭折返回來了,我還埋在麥壟間流汗,汗水流進眼角,蟄得我睜不開眼,而前面仍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絕望。
我快渴死了,嗓子要冒煙了,我沖向柳樹下的鋁壺,抱起來一頓喝,幾絲細細的涼風從柳梢上落下來,我解開袖扣,手腕上盡是麥芒劃的紅線般的印記,我扔下鐮刀回了家。
祖父在院子當中點燃半干的艾蒿熏蚊子時,父母回來了。我趕忙將暑假作業鋪在方凳上,認真寫起來。母親笑著把我的鐮刀遞給我說:“這是你的鐮刀,收起來明天繼續割。”祖父“嘿嘿”地笑起來。母親顧不上吃晚飯,捧著大碗喝水,一碗接一碗,邊喝邊說一下午渴死了。第二天,我問父親我還要不要去割麥,不等父親回答,母親就打趣我說:“你還是在家喝水吧……”
從此我沒再割過一株麥子,而麥子卻成了我心底最溫暖的存在。
母親手指上的傷口都愈合的時候,成捆的麥子像一行行排列有序的士兵“站”在焦黃的大地上了。矗立在麥田里的麥捆仍需要充足的陽光,曬足日子才能上場脫粒。這期間如果遇上陰雨天,收成就會大打折扣。那段日子里母親就成了氣象觀察員,但凡天邊涌起厚重的烏云,她就憂心忡忡地找父親求證:“哎,你說,不能下雨吧?”父親抬頭看一眼云頭篤定地說:“下不了。”母親這才吃下了定心丸,放心地忙活去了……
離開故鄉多年,我舉著涂了防曬涂層的遮陽傘在城市的樓影里穿行,而故鄉的麥收模式也早已日新月異,不再需要人們在驕陽下流汗。那時的一切成了一張張泛黃的膠片,在某個艷陽灼人的午后突然回到腦海,閃現,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