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這個,崔正仁縱橫捭闔,左右逢源,博得社會各階層人士的尊敬,所到之處頗具長老駕臨的派頭。按理,崔正仁完全有本事成為新政權的紅人,他從政多年,老猾善變,憑著自己在臨河地方經營多年的世故人脈和對共產黨執政理念的諳熟于心,重新獲得陜壩地委的信任不在話下。但是他的內心卻有著更為深邃的思慮,并不相信眼下這幫行伍出身的毛頭小子能成什么氣候,他是從感情上就不愿意與他們為伍,或曰根本就不屑與這幫人為伍。在任臨河參議長那些年,他就縱觀天下大事,悉心對共產黨的主義作過研究,尤其是作了一番所謂共產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對比研究。研究的結論是,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傳統根深蒂固,歷史上從來未曾中斷,中國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就是它的命脈。現在突然冒出個共產主義,所奉行的一套理論是與中國文化格格不入的,什么社會主義制度!什么人民當家作主!天下大同,以民為本,在中國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儒道兩家都提出過這樣的主張。可問題是不論何等樣的社會,怎么能夠把政權交給一幫頑劣無救的窮人執掌呢?這不是陰陽顛倒乾坤倒轉嗎?兔子尾巴長不了!我崔正仁是何等樣人?鄉民公認的正人君子,社會賢達。如何能夠跟著瘋子揚黃土!等著瞧吧,不出三年,我的預測就會變成現實。到那時,我再與沈新發、劉生愷這些泥腿子當面理論個誰高誰低!
這一日,崔正仁拄著文明棍,戴上當議長時常戴的禮帽,晃悠悠地來到臨河保警隊,找到他一手保舉提拔起來的保警隊隊長方錢柜。方錢柜,外號“肉頭方”,頭肉臉方,紅光滿面,兩只眼被擠在厚厚的肥肉里好像常年閉著。正在保警隊值班的方錢柜見老參議長駕到,連忙讓座倒茶,畢恭畢敬詢問:“崔參議長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崔正仁正襟危坐,雙手托著文明棍的拐把,半開玩笑說:“咋的?沒啥事就不能來你這里坐坐?我這把老骨頭,莫非還能影響你做共產黨的紅人!”
方錢柜聽出話中意思,趕緊賠笑道:“哪里,哪里,你老人家,誰不知道是正人君子,現在雖說不在位上了,但說一句話,臨河城還得晃三晃呢!你這親自到我小小保警隊視察,必有要事囑咐,我小方子正在洗耳恭聽呢。”
崔正仁見方錢柜倒還乖巧,便站起身把門關嚴,正色道:“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兌以說之。宇宙間的事從來出不了這個邏輯。你不見這幾個月來,軍界反共之火漸有燎原之勢。你方錢柜堂堂保警隊隊長,怎能久低頭于人家房檐下。現在不與其較量出個高下,日后必受牽制!”
“那依參議長的意思……”方錢柜試著問。
“庶幾義聲昭彰,理直氣壯,師出有名。你小子要肯聽話,我倒有個主意。我們不如聯絡城內可靠人士,秘密建立一支地下軍隊,一旦時機到來,先將這臨河城占了。那時,你方隊長還愁沒個縣長副縣長當當?弄得好,整個河套就是我們的天下。”
崔正仁話雖不多,卻說在方錢柜心里,他先是雞吃米似的點著那顆肉頭,接著便訴說起自己近日的種種苦楚來。平心而論,他現在這個保警隊隊長的位子也是保了今兒保不了明兒,要不是自己在履歷表上做了手腳,隱瞞了過去的劣跡,恐怕早就成了清除的對象。原財政局那個畢干事,不過在日本人進套時,當了幾天日本人的狗腿子,拉出去就崩!我這個保警隊長是咋當上的,為當這個差事還有命案在身,一旦東窗事發,我還能有好果子吃?再說,自己也活該倒霉,那個劉生愷剛到陜壩就捉了自己個崗上酗酒,雖說那日酒醒后當面去賠了不是,可劉生愷在酒桌前那個蠻橫勁兒,想起來就后怕。事后方錢柜也想故伎重演,他打聽到劉生愷是個能寫會算的人,就花錢買了一支包尖兒筆送去想討個好,可劉生愷卻是個油鹽不進的人,不僅不領情,還煞有介事地說行賄受賄是犯法的事,方錢柜只好灰溜溜地出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前程遲早要斷送在那個劉生愷的手上。崔參議長說得對,不能在一條道上跑到黑。此時不拼,更待何時!一旦起事,先把張有福那小子干掉,以絕后患!
崔正仁見方錢柜半晌不作聲也不表態,知道他動了心,就進一步試探說:“錢柜,咋樣,有沒有膽量辦點正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此之謂大丈夫。”
方錢柜從遐想中醒過來,堆著笑說:“崔參議長說話,我還敢不聽,我長幾個腦袋?您老人家安排,我照辦就是。就是跳烏梁素海我也認啦!”
“咳,說的什么話,沒那么玄乎。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把你這保警隊做個聯絡點,有入伙的弟兄,就來你這兒登個記,你設法弄些各式武器給他們,叫他們藏好,以備不時之用。至于誰來這里,這事就不煩你操心啦。”
“我一個保警,有誰認得我,不好接頭呀!”
“來入伙的人都會說:好冤呀,申冤找到門啦。你可要記牢啦!”
方錢柜拍著胸說:“這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崔正仁囑他辦事要謹慎,不得走漏風聲,然后告辭出來。
第六回:崔正仁壯膽謀虎皮 張玉堯驚詫騰五內
崔正仁走東竄西,整日腳不著地,親朋老友鄉親故交走馬燈似的輪著走訪,倒不覺得碌碌無為。可一回到家關起門來,就感到一片黯淡,萬般虛幻,莫名的恐懼時時襲上心頭。他雙眼緊閉想著心事,心事重重可以使他忘卻虛空與恐懼:臨河城內有些頭臉的人物,多半是自己直接或間接栽培過的,一旦天下風云變幻,這些人都能隨形就影用得上。風起云涌揭竿而起是早晚的事,只不過眼下不是合適的時機罷了。河套這地方,自古天高皇帝遠,草寇強人政客軍閥走馬燈似的三天兩頭地換。共產黨才有多大道行,來了幾個外路人能經得起雷鳴閃電狂風暴雨?可話說回來,大旗須得義士舉,江山還得英雄造。要想成就改天換地的大事,單靠方錢柜馮寶寶之流草木之形飛蟲之音萬萬不行!
對駐守臨河的起義部隊328團,崔正仁明里暗里觀察打探,心中早已明白三分。現在的問題是,我崔正仁與那個張玉堯素昧平生,冒昧前去造訪,實在沒有把握。崔正仁最擔心張玉堯這個軍閥不把他這個退了位的政客放在眼里,弄得不好自討個沒趣不說,還可能因此將自己輕易暴露成為晾在干灘上的一條死魚。經過一番絞盡腦汁的設計,崔正仁終于想出了一個足以使張玉堯不敢輕舉妄動的主意,他暗忖一旦張玉堯翻臉,就使出這一招來制服他。他從田世雄那里搞到一張臺灣方面的空白委任狀,添上張玉堯軍長等字樣隨身帶上,便壯著膽來到縣政府路南張玉堯駐軍的團部。
張玉堯聞報,說一位拄著文明棍兒的地方鄉紳求見,一時猜不出不速之客的來意,便叫領進團部會客室來。
“張團長虎威,鄙人一向敬佩,只是無緣相見。崔某今日冒昧求見,還望多多包涵。”崔正仁人未見面,聲音先進了門。
張玉堯見進門來的是個弱不禁風的糟老頭子,便連窩也沒挪,坐在椅子上擺手示其坐下。
“張團長虎威,如雷貫耳,高山仰止,我崔某著實佩服。”崔正仁像是討好,又像在自我推銷。“鄙人姓崔,前臨河縣參議長崔正仁。”
張玉堯這才笑了一面,說:“噢,崔大人!聽說過,現在何處高就?”
“咳,張團長取笑了!哪里還談高就,棺材瓤子一個,在家等死。如今像我這樣的人沒被槍崩就算命大!”
“這話從何說起?”
“秦之所害于天下莫如楚,楚強則秦弱,楚弱則秦強,此其勢不兩立。在國民黨政府里辦過事的人,將來還有個好?”
崔正仁看似一句閑話,卻戳在了張玉堯的痛處,他想起上回陜壩地委會議后,王崇仁師長與自己談話時提到的一件事:“在軍分區領導層中,已有人明確表示撤掉你這個團長職務。”共產黨拿我張玉堯開刀是早晚的事,到時候恐怕吃了槍子還不知誰開的槍。張玉堯心中恨道:沒有那么容易!咱走著瞧好了,誰收拾誰還說不定呢!
張玉堯內心雖狠,卻未動聲色。眼面前這個糟老頭子,極可能有些背景。在這樣不明來歷的人面前,哪能掏心窩子說話。張玉堯斜一眼崔正仁,冷冷地說:“我們這些當兵的,有今天沒明天,管他以后誰當皇上。”
崔正仁接住話道:“團座這話差矣。中國歷朝歷代興衰更替,多少忠臣烈士,奮起于亡國之秋,崎嶇于危難之時,百折不回,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三國蜀漢姜維、西晉劉琨、祖逖,梁朝王琳,北周尉遲迥,北宋宗澤,南宋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元朝擴廓木帖兒,明朝何騰蛟、史可法、鄭成功、李定國、張煌言,俱為一時忠臣烈士,后人追思他們的英勇無畏,敬仰之情溢于言表。我聽說張團長是河套駐軍中頂有血性的漢子,我就不信,他們那些鬼把戲,你能看得下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