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去世已經44年了。我現在也是一個滿頭白發一臉滄桑的78歲老翁了。在我一個人獨處或夜深人靜的時候,有充足的時間回想父親的點點滴滴。人只有自己經歷了人生道路的曲折坎坷、生活的酸甜苦辣、社會的紛繁復雜,才能真正體會到當年父母對兒女的一番良苦用心。
父母親生我的時候都已經40多歲了,當屬老來得子。父母親十分疼愛我,在村子里的同齡孩子中,我是最早上學的一個;我上小學的時候就穿上了掛面子綿羊皮襖,這在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在我十幾年的讀書生涯中,從來沒有因為按時交不起學費、伙食費感到難堪。記得有一年開學,家里實在太緊困了,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一面盤一樣大的銅鏡,表面非常光滑,背面有個很小的支架,這是母親成家時的陪嫁品。母親交給二姐,讓拿到陜壩一家古董店賣了,為我和弟弟籌集到了學費。我自幼身體瘦弱,不肯吃飯,母親總是想方設法做我愛吃的飯菜。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厲聲呵責過我,但對我的要求卻是十分嚴厲近乎苛刻。父親決定讓我去做的事情,即便我很不想去做也是不會改變的,他會給我講道理、教辦法,但做好做賴必須去做,不會有讓步和妥協的時候。父親常說:“對孩子,要想盡辦法讓他們吃飽穿暖,但不能信馬由韁慣著。尤其是男孩子,是屬騾子的,小時候慣下的毛病,到大是很難調教的。力氣是壓出來的,膽子是嚇出來的,本事是逼出來的。”
二
記得我7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父親說:“咱們家的磨笨了,今天你跟我去白石匠家,請你白家大爹來砍砍磨。”實際上,我家與白家并非親戚,叫“白家大爹”是民勤人之間一種習慣的尊稱。吃過早飯,我跟著父親順著公益渠一路北行,過了渠東王在云村幾戶人家,再向北過了一個木橋,緊靠渠西陂有一獨戶人家就是白石匠家,離我家大概有七八里路。回來的路上,父親問我:“你記住路了嗎?”我說:“記住了,挺好找的。”父親又說:“明年請白石匠就是你的事了。”我并沒有在意,心想這是明年的事情早著呢。 第二年冬天的一個早上,我已經放了寒假,父親拿著鞭子準備出門去生產隊磙地,又折回來對我說:“你今天去請請你白家大爹,過來給咱們家砍砍磨。”我把父親去年說的話早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他還記得,而且今天就讓我兌現。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一句話也不說。父親問:“你不是說你記得路嗎?”我說:“路我記得,我不敢去,怕狗咬。”父親聽說我不敢去的原因是怕狗咬,就又坐在炕沿上說:“男娃子膽子要大一些,咱們家附近沒有野狗,沒有瘋狗,都是家狗。家狗是最有靈性最有記性的牲畜,它的本性就是給人看家護院。它咬兇人,不咬善人;咬大人,不咬娃娃;咬手拿棍杖的人,不咬空手赤拳的人。狗向你叫,你不要喊罵它,你喊罵得越厲害,它叫得越厲害;它追著你叫,你站著不要動,它就不追你了,因為它知道你不會打它;如果你蹲下,它還會往后退,怕你從地下拾起東西打它。如果你再給它喂一些吃的東西,它一聲也不叫了。記住老古人說過的話:‘蛇咬三生冤,狗咬對頭人’。”父親說完,拿著鞭子走了。父親交代的事情我是不敢違背的,母親也鼓勵著我:“膽子大一些,家狗不會下口咬人。”我提心吊膽地上了路。人常說:“該來的事總要來,往往是你越怕什么偏偏來什么。”我剛走到王在云村附近,一只大黑狗從房頂上跳下,狂叫著向我跑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頭發也豎立了起來。我冷靜了一下,記著父親的囑咐,一動不動地站著。大黑狗果然在離我十幾米的地方也停了下來,兩只前爪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刨土,叫聲仍然不斷。我緩緩蹲下,大黑狗真的眼睛盯著我向后退了幾步。我心里已經不再緊張了,從褲兜里掏出來時裝的鍋巴扔了過去。大黑狗小心翼翼走到跟前,嗅了嗅,吃了起來。我把褲兜里的鍋巴全部扔了過去,大黑狗幾口就吃得干干凈凈。我還把褲兜翻過來讓大黑狗看了看,因為我喂自家狗的時候,也常常會做出這樣的動作,表示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大黑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一聲也不叫了。我繼續向北走了,大黑狗一直看著我走了很遠才跑了回去。晚飯時父親問我:“見到你白家大爹了嗎?”我說:“見到了,我剛去的時候他不在家,到鄰居家砍石磙子去了。我又找在鄰居家見到他,說我爹讓我來請你,給我家砍砍磨。他說明天一大早就可以過來。”父親又問:“狗咬著你了嗎?”我說:“沒有,我拿鍋巴喂了它,回來的路上它看見我還給我搖了尾巴呢。”父親對母親輕輕說了一句話:“這個娃子敢在生人面前說話了,也不怕狗了,以后能打發出去了。”我聽了心里樂滋滋的,挺有成就感的。
三
上個世紀50年代初,小學二年級就有了寫毛筆字的課程。用白麻紙自己訂一個大本子,下面襯上學校統一買的仿影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描紅,老師會在寫得好的字旁用紅筆畫一個大圈。快過年了,父親從陜壩買回寫對聯的紅紙,對我說:“你已經二年級了,也開始寫大仿了,今年的對聯就你寫。”我有些驚愕,也感到怵頭。我知道自己剛剛學毛筆字,筆也拿不穩,認識的字也不多,確實是寫不了。我說:“我寫不了,怕寫錯了別人笑話。”父親說:“頭回生,二回熟,寫錯了重寫;娃娃不怕人笑話,怕笑話的娃娃長不大。”我說:“我不知道在對聯上寫些什么。”父親說:“讓你前院二哥教一教你,他寫什么你就寫什么。”前院二哥已經是初中生了,往年的對聯都是他寫的。我去二哥家說:“我爹硬逼著我今年寫對聯,二哥你教教我吧。”二哥說:“這事好辦。”他在炕上擺了方桌,拿來紙筆硯墨,當場教我怎么研墨,怎么裁紙,怎么疊格,還給我抄了十幾副對聯的句子,讓我反復念了幾遍,又用筆注明哪些適合大門,哪些適合窗子,哪些適合涼房。他還給我送了一支狼毫中楷毛筆。現場指導立竿見影,我一下子長了許多知識,來了精神,現學現賣,回到家里立即動手寫對聯。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再加半個晚上,才把對聯寫完。雖然手上、臉上、桌子上、衣服上都染上了墨汁,可我心里卻很興奮,這是我一生中用毛筆書寫的起點。過年了,有很多親戚鄰居來,父親總是指著門窗上的對聯說:“這是我大兒子寫的。”父親沒有念過一天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凡遇到涉及文字算賬的事情都得求人幫忙。正因為如此,父親對能寫會算的人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生產隊有一位過去大戶人家的子弟,在北京念過書,父親見到他總是稱“三先生”。父親多次給我說過:“我求三先生寫過信、算過賬,是一個知書知禮的人。”
第二年,不用父親催促,臘月二十三那天,我就寫好了對聯。上初中之后,臨近過年,生產隊俱樂部把大火爐子燒旺,擺上桌子,調好墨汁,幾乎全隊人家的對聯都拿來讓我寫,我也樂此不疲。如今每到春節,大街小巷全在賣印好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對聯,人們隨手買幾副一貼,省事兒多了。我卻不然,還是70年不變的老習慣,自己動手寫對聯,送給孩子們和幾戶親戚。寫對聯好像已經成為我過春節不可或缺的一項內容。現在我才深深體會到,對一個孩子來說,在他成長的道路上,一點小小的進步或成績,都會成為他記憶里不可磨滅的閃光點,甚至會影響到他的一生。
四
我讀初中一、二年級的寒暑假和星期日,是伴隨著父親在生產隊里勞動度過的。他干什么就教我干什么,挖渠打堰、平地撒糞、澆水施肥、割麥收秋、打麥揚場、磙地耙地……這些農活兒我都干過。
一些農活兒的關鍵環節,父親會手把手反復教我幾遍。比如犁地,教我如何挽犁上的繩具,如何才能把牲畜順順當當套在犁上,如何調整偷懶牲畜拉繩的長短;教我窄地怎么犁獨幅,寬地怎么犁合窖。直到我能穩穩地扶住犁把,從容地提犁下犁,犁幅寬窄均勻,才算過關。再比如趕車拉土,教我如何扶轅套車,如何調整車上的各種繩具,如何防止轅輕或轅重。僅一個二餅子牛車的兩個車轱轆,就有許多名堂。父親教我哪里是車帽子,哪里是車大輞、車二輞,哪里是車鉤心、車鍵條。小時候記住的事情是不容易忘記的。我敢說,現在能夠完整準確叫出二餅子牛車各個部位名稱的人實在是不多了,但我是其中之一。在如今機械化耕作的年代,這和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一樣,沒什么用了。這只不過是自己一點小小的心理安慰和滿足。
五
有一天,父親和村里一位大叔在生產隊犁麥茬地。半晌午了,他們停了犁坐在地堰上休息,我在不遠的地方看書。那位大叔問父親:“王老哥,我發現你出來生產隊干營生,總是領著這個小子,給他教這教那,你是不是不想讓他念書了,想讓他回來隊里勞動?這也好,你歲數也大了,回來勞動能給你減輕負擔,最起碼他能把自己的口糧款掙回來。”父親說:“老弟,我給你說心里話吧,書還是要供他念的,他能念到什么地方我就供他到什么地方。只是這個小子從小身體單薄瘦弱,碎毛病多,我把他領出來,一來讓他鍛煉身體,二來讓他學學農活兒,也讓他知道勞動的艱難。萬一書念不成,又把苦也丟了,農田地里的營生又不會做,我怕他將來養不好家呀。我歲數也大了,總不能陪他一輩子,過日子就是熬日子,他這也不會干,那也不會干,總不能事事求人吧,求人的口是最難開的。我大字不識一個,就會種個地,趁我還能行動,我把我種地的這點能耐教給他,也算是拉扯他一把。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地是刮金板,只要舍得苦,只要會農活兒,只要不離開土地,他就有飯吃有衣穿。”
兩位老人的對話我聽得真真切切。我的心里頓時敞亮起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原來父親總逼我做這做那,他是怕我將來過不好日子,養不好家,自己受難為。父親是在給我教生存、生活的辦法,給我披一件護身的符甲。我緊握了一下拳頭,心里默默地想,要努力念書,也要吃得下種地的苦,不能辜負年邁父親的這番苦心。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父親逼我學到的一些本領,給我后來的工作、生活帶來了許多實惠,許多方便,許多榮光。這種別樣的父愛,才是人間最真誠最久遠最細致的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