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不知道得了什么魔怔，不管看到什么書都想往回搜羅。二舅看的評書，《楊家將》《呼家將》《薛剛反唐》，一本兒沒少，都被我收入囊中。當然不是一次拿的，看到一本拿一本，趁人不注意，偷偷把書藏在衣服里，系緊扣子就順走了。三舅的連環畫，也全部被我“拿”走了，只不過“拿”得不夠光彩。三舅將他心愛的物件鎖在抽屜里，隔幾天用鑰匙開鎖，發現他的寶貝全部不見了。我沒有撬鎖，更沒有搞其他破壞。抽屜裝在門廂柜里，我打開柜門，慢慢地把手伸入抽屜縫隙里，用兩根手指夾書頁，夾住了輕輕往出拽，拽出一本再拽另一本。如果我不講，估計他們至今蒙在鼓里。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書都來路不明。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二舅給了我兩元壓歲錢，姥姥給了我一元，我到供銷社買了一套《西游記》原著。至今感覺奇怪，那個時候識字不多，怎么把一百回全部讀完的？更為奇怪的是，怕壓歲錢被母親收繳了，我整個春節住在姥姥家，天天騎著自行車往供銷社跑，一直等到供銷社開門把書買到手，才放心地回家去。有這一批書在手上，我向別人借書有了資本。肯借的互相換著看，不肯借的，就以書易書，按照書上的定價來換。想來有幾件事兒比較可恥。一是改過碼洋，當時不少人這樣干，我也干了。把定價0.11元的書改為0.17元，把定價0.22元的書改為0.28元。“1”改“7”、“2”改“8”都比較好改，而且不容易被發現。為什么改小數點后兩位，不改小數點后一位呢？那時的小人書沒那么貴，改太大容易穿幫。僅僅如此還好，我還有更惡劣的行為。別人的書修改了定價，我拿在手中仔細瞅，毫不客氣指出來，最后按照我改過的定價來換。二是干過出租連環畫的勾當。買了一套《西游記》連環畫，村里一位小伙子來看，我說看書收錢。他問怎么收，我說一毛，他就給了我一毛錢。等他看第二本時，我說一本一毛，他氣哼哼地走了。雖然沒有罵人，但滿臉的不高興。三是做過一個偷書的夢。夢到我用了縮身術，鉆進供銷社里，見書就拿，裝了整整一麻袋，可是我身子縮不回來了，怎么也鉆不出供銷社的大門，最后急醒，出了一身汗。

　　為何有這么多的不堪呢？很大程度緣于五姑。五姑也姓劉，但和我們不是一家。門挨門，鄰家小孩子叫五姑，我們也跟著叫。五姑那時在村小教書，經常訂《小學生作文》《半月談》等雜志。每當收到新書，她的神情態度和往常大大不同，自行車騎得飛快，鈴鐺也摁得很響。看她喜氣洋洋的樣子，在門口玩耍的一幫頑童全部聚攏過來，這時五姑肯定從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書遞給我，說你先看吧！五姑有一個書柜，是村里唯一的書柜。組合式的，下面是寫字臺，上面是幾層書架，書架里擺滿了書。畢竟不同于姥姥家，不敢隨便拿。更重要的是，大多數是物理化學等高中課本，我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也看不懂。但是擁有滿柜子書的夢想，很大程度與此有關。大約小學臨近畢業的時候，五姑遠嫁了，但那一柜子書留著。我們抽出來翻閱，劉爺爺劉奶奶不攔。說拿回家看，他們也不管。看我們餓了，還給我們烙烙餅吃。最后一幫人用螞蟻搬家的辦法，把那一柜子書幾乎拿光了。論數量，應該我拿得最多。第一次看《古文觀止》，就是那個時候。記得語文老師讓解釋“賊”的含義，我說是個多義詞，是名詞也是動詞。老師問怎么是動詞，我說還有個意思是殺人，古文里有句話叫“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老師讓我說出由來，我沒有答上來。現在才想起來，其實出自先秦左丘明的《晉靈公不君》。

　　有五姑那么多書的愿望，差不多實現了，可書柜卻始終沒有。沒辦法，只好把家里空的抽屜、立柜全部利用起來，把自己多年搜羅的書一本一本擺進去。這里面，六子哥也作了很大貢獻。他上初一時我上小學一年級，他用過的課本和各種教輔資料全部被我搜刮過來，充當了庫存。一個偶然的機會，還覓得兩本古籍，是村里一位小伙伴帶來的，說是古醫書，全部是繁體字，他看不懂，要和我換。記得紙張很薄，幾乎透明，蒙在小人書上描摹，非常得勁兒。我用什么東西換的，不記得了。但知道古書的珍貴，將其壓在箱底兒。

　　因為有這么多書的存在，我變得很有江湖地位。小伙伴有塊月餅，要分我一半。我下地勞動，也有人搶著幫我干活。放學回家，我先做作業，然后檢視自己東藏西藏的一摞摞書，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估計和地主老財主差不了多少。

　　初中畢業，我考了中專，到首府讀書。那時的中專包分配，考上就辦農轉非，有鯉魚躍龍門的感覺。放寒假回來，發現我這里藏的那里藏的書，一本兒也不見了，忙問母親書都去哪兒了？我知道母親撕作業本點火的習慣，但燒書的事兒，不可能干吧？看我狐疑而憤懣的神情，母親說，都被其他娃娃拿走了。我大聲喊，為什么給別人？母親說，書就是給人看的，有人要看為什么不給？我為我的狹隘感到慚愧，是啊！我的書也都是別人給的啊！為什么就不能給別人呢？不識字的母親，反而更懂得書的意義。最是書香能致遠，正是這一批從東家轉到西家的流動圖書，才讓一茬又一茬的農家娃走出農門，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