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日,我們終于來到“土坷垃”家。
“土坷垃”原名叫周月娥,五原縣勝豐鎮地地道道一農民?!巴量览笔撬墓P名。
她有一間不錯的書房,除中外名著外,《明史》《清史》《漢史》《中國通史》等學術性專著也不少,這在城市一些人家的書房里恐怕也不多見。書架上放著土坷垃夫妻二人年輕時的合影,那時的她,也是一個香草美人,春去秋來,落在她的丈夫五哥的一畝三分地上。照片里,五哥正呲著牙對全世界微笑。
書房的凳子上放著厚厚兩摞春聯,我以為是去年春節時候賣剩下的,一問才知是土坷垃自己寫的。每年村里的春聯都出自土坷垃之手,這讓我十分驚嘆。她說:“不陪孫子就不會學習書法,不愛讀書寫作,就不會和大家認識……”
干活利索的土坷垃不一會兒便將酒菜端上桌來。這時,五哥也開著推土機回來了,一看就是個精巴人。他洗了把臉,就開始坐過來招呼我們喝酒,席間推杯換盞,談笑自如。聽了我們對土坷垃文章的評價和期待,五哥端起酒杯抿著嘴對土坷垃說:“出名行了,出國不行?!北娙斯笮?,一飲而盡。
因為我們是初次見面,土坷垃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說起她祖上也曾闊過。爺爺周宏溝是山西河曲人,走西口時是老爺爺從河曲南溝用擔子擔著來到五原隆興昌的。爺爺一表人才,頭腦靈活,精打細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民國時期在隆興昌算是有錢的大戶人家,開著陸秤行,還有錢莊,在黃合元還有供銷社,皮毛生意做到京城。父親則大大咧咧,對生意不大感興趣。后來,周家也就破產了。
原來,土坷垃是真正的晉商后裔,家世顯赫。我們個個瞪著大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干了。
當然,她家的故事還不止這些。
土坷垃接著又聊起她愛上文學創作的事兒。十四歲開始寫日記,一直堅持到現在,一口氣寫了四十多年,到底攢了多少本,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忙的時候,下地勞動,不能耽誤了一年的收成,影響一家人生活;閑時,不是寫作,就是練毛筆字,翻閑話、打麻將的事兒她沒干過。沒想過要投稿到哪里,只是寫。她的日記在她自己創辦的微信公眾號“土坷垃叨故事”上發。她沒事兒就出來叨拉,村里、地里、家里,墑情好壞、收成如何、價格怎樣,春暖花開、秋去冬來。
我問她:“你這樣‘半文半農’幾十年,苦不苦?五哥支持你嗎?”
她只是低頭一笑,說:“寫東西是我的一點兒個人愛好,沒人逼你寫,自己喜歡就不覺得苦。我寫東西也不是為了發表,就是想把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事情記錄下來,沒想那么多。我家里地里又沒誤過事兒,他有甚不支持的了。”
我想起多年前池莉曾說過類似的話:“我的寫作,一直都只是與自己天生的熱愛,自己生命的成長,自己的內心情感,自己的思想變化和自己世界觀的變化密切相關?!?/p>
我又問:“你們兩口子吵架不?每次吵架的內容你是不也如實記錄在案,流傳后世?”土坷垃哈哈大笑,低頭不答。
和土坷垃交談,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都在那時而凝重時而輕松的表情、動作里。我想,只有真真實實在農村生活過的人,才能徹底感同身受吧。她從沒把自己當成一個作家,甚至連想都沒敢想,出書更是一樁“天大的事”。
相對于絢麗的文采,她有敏感的筆觸;相對于一些正確的宏大敘事,可能連顫動的尾音也算不上。但,那些最合于自然性情、帶著“土腥氣”的文字,體現出對她生活的這塊土地和自然的尊崇、熱愛,展示了普通人生活的真實狀態。
就像周濤說的那樣,一些方言、字眼在她嘴里別有一種土味兒,放在文字中或多或少會失去一點兒抑揚頓挫、充滿鄉土氣息的調調。我也是農村人出身,要讓我一邊種地,一邊寫詩作文,幾十年如一日,恐怕真做不到。
離開土坷垃家,我又打開“土坷垃叨故事”,一篇一篇細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