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趙春秀的詩集是在七月下旬。那時節,蜀葵正盛,同時盛放的還有步步高,它們都是夏季開始綻放的花兒,顏色也多,前者紫粉紅白,后者紅黃粉白紫,花瓣有絨質,一個纖薄些,一個厚實些,此時已是盛勢。然,空氣里隱約卻是玫瑰香和國槐花兒的香,一個花朵快要進入尾聲,一個剛剛含苞,都有香。感覺上,即將閱讀的詩歌也是色彩艷麗,含著香的。
頗有意味的是詩集名,叫《被群山包圍》。
初識她的時候,她叫艷陽美艷,精簡的短詩,沒有蠻氣,陽光明媚,鳥兒在樹上歌唱一般。再加上干凈的天空,閑散的游蕩,帶著一些閃著光的恣意。
多年后,她是趙春秀,回歸本質,或清淡或彌久,已形成一個人的自我關照系統。我得循香尋秀,得見花開,亦學習她看顧漢字的態度:“……我愛的,是天地已愛過的//沒有姓氏的草,紙鶴一樣的氈房……”
她有清醒的認知,“別人的語言/像別人的眼睛一樣/不適合我……”
但她又是糾結的,一邊說“清空,像我初來人世(《喧囂之聲》)”,一邊又說“我只想做一個看守舊物的人(《靜坐》)”。后來,她說,“夜里,我在四瓦的燈下照鏡子/總會照出兩個人/一個是先前的,把黑夜當白天過的人/一個是現在的,把白天當黑夜過的人(《當你尋不見我的時候》)”。
喜悅于被群山圍著,可看不同山色,以及群山中的春秀之美。
群山中,蘆花密集,水波安靜,星星閃耀。
群山中,有北風在吹,而她呢,安坐,不飄。她說,“我停泊,我凝望,我是我的舵手/正在選拔海水(《海水謠》)”。
風一會兒吹,一會兒止。止也是片刻。陽光隨著云的移動或明或暗。一些舊事在心里盤旋。
在群山中寫一封鉛筆信,為什么是鉛筆而不是其他什么筆呢,她沒有說。她強調的是喜歡用鉛筆寫下一個名字,如同許多事情,只能告訴一個人。我以為,鉛筆有橡皮擦,可以更改初念。然,初念是想更改便可以更改的嗎?怕是也不容易。
這樣的鉛筆寫出的信暗藏似水柔情,信里,有曇花,有三角梅,有蓮蓬,有墻根的苔蘚;這樣的信也有一種不斷的堅持,信里,有冬青花、金蓮花、打碗花、野玫瑰;這樣的信也有塵世里的經見和述說,信里,有荷蘭菊和鐵線蓮、雛菊和紅石榴、青菜和鹽巴,字里行間,樹葉旋轉,飄舞,落地,散發淡淡的清愁。
在群山中,記下遠方。遠方一樣有季節湖,有原野有山峰,有野桃花和梨花或杜鵑花和云松銀杏;一樣是平原森林或沙漠草原,有苜蓿草狼毒花雪絨花芨芨草,有清泉,有羊群和飛鳥……
群山的關鍵還是人:寺里的僧人、景致里的親人和朋友、相遇相錯的旅人。人里面主要是有個媽——看一眼,勝過蒿草和刺槐的詩文發出聲音,進而發出耀眼的光芒。媽是記掛,無論是臺階石縫中的蒲公英、身后映照白發的馬蓮花,還是養在瓶瓶罐罐里的菜根菜纓子,舉在手中的苦豆秧苗,白楊樹的新葉子,樹上的沙棗……皆母親賦予的靈性,讓塵世安寧。這母親之書,是歌聲雨聲笑聲,是錯覺中念起父親。是呢,詩行中說到母親的時候怎么能缺少父親。父親是故鄉,是命運之輕之重,舊鐘聲里的懷念、田地的麥浪……火光照亮人間的豐足;是一把鑰匙開啟老屋,燕子春回,細雨敲打紫槐樹的嫩葉子,就是想多看一眼“土里埋著的那個人”,告訴他“人間還有我”。
開始讀趙春秀詩集是在八月下旬。這時節,國槐的花兒在連陰雨中散落一地,玫瑰花兒已少見,它們的香曾經濃郁,后來清淡。她說“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開始變老的”,又說“光陰,嚯嚯”。而此時,在我的小城,波斯菊開得正盛,白黃紅粉紫各種顏色,有艷陽美艷之色,美好的季節之夢和季節之秀——光陰磨刀霍霍,卻也有多年積淀成就詩人而展現出的精彩。
自稱被群山包圍的詩人詩作和閱讀詩人詩作的我,既是詩歌的互動,也是詩意的撿拾。
不知道趙春秀的群山包圍里是否有國槐,但是看見了老榆樹——蒙古榆和黃榆,以及鉆天楊和野杏樹、紫槐花、車前草、馬蘭草等等,有草木葳蕤的勢頭。
浮生物語,于她,草木不過是詞語表達的意象之一,于我,是觸動點。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作者和讀者,由此有了隱秘的聯系,我得以看見草木起伏間,如她自己所說,“總有點,不相同的聲音,帶著詞的安寧”。